二十年前《大话西游》在影院公映时,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没有去为它贡献票房。这部电影是分成上、下两集相继推出的,上集《月光宝盒》收成惨淡,下集《大圣娶亲》许多地方干脆就没有进拷贝。
这部片子之所以被冷遇,可能是因为那两年好电影太多了,《活着》、《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饮食男女》、《重庆森林》出现在那时,《烈日灼身》、《暴雨将至》、《地下》、《钢琴课》、《因父之名》出现在那时,成为被许多影迷津津乐道的“电影大年”,像获得1995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阿甘正传》、《低俗小说》、《肖申克的救赎》、《益智游戏》、《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搁到其他年景,都是当仁不让的最佳影片,可扎堆到那一年,只是个提名而已。在那年头,就连《终结者》、《真实的谎言》、《燃情岁月》、《狮子王》这些商业片都是异彩纷呈。《大话西游》放在这里面,淹没在这样的对手身后,不显山不露水,也并不太冤。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部后来被称作“后现代风格”的电影,放在当时连“现代”都称不上的中国城乡,确实有些不搭调。它岂但斗不过《新龙门客栈》、《狮王争霸》,斗不过周星驰自己的《唐伯虎点秋香》、《九品芝麻官》,就连他早期一部在其中打酱油、后来才在大陆公映的《龙蛇争霸》都比不过。
生不逢其时。当时的人们,还欣赏不了它。
那时我在一家报社编辑文艺副刊版,就收到过一封读者来信,义愤填膺地指责这部电影糟践经典作品,亵渎传统文化,甚至还有“取经路上正好有个慰安妇”这样的台词,简直是拿国耻开玩笑,赤裸裸的汉奸文化,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多的人看到《大话西游》,是通过录像厅或家用录像机。那时我经常借宿一个朋友家(因为他家有录像机,以及好多好多录像带),不时见他盯着屏幕上的至尊宝二当家晶晶姑娘唐僧牛魔王紫霞仙子,搓着自己毛绒绒的胸膛,咧着大嘴嘎嘎傻乐,最后来一句“还挺他妈感人”。
我是在这种环境下,陆陆续续把上下两集、总长三个多小时《大话西游》看完且不止一遍的。依然不是很喜欢。
这是一个多么没逻辑的故事啊。你跟人家晶晶姑娘好上了,为救她搭乘月光宝盒来到五百年前,遇到紫霞仙子,然后,白晶晶就像此前(应该是“此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人家的意中人,就说出“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最后还施法术,让不懂感情的夕阳武士动了感情,一个姑娘就此沉浸在虚幻的怀抱里,甜蜜一下即刻怅然若失……你像条狗一样消失在路上,心里想的是在你心里留下一颗泪的紫霞,还是你试图奋力搭救的晶晶?
我们要看的是讲求起承转合,伏笔照应,符合情感逻辑,结构完整的电影啊。记得当年公映过一部影片,名字叫《一夕是百年》,原著小说叫《师姐》,胡亚捷和剧雪演一对民国校园里的恋人,历尽劫难,情深缘浅。这样的片子拿到现在,绝对是票房毒药,能排上档期都不错,可那会儿依然会骑自行车买票去看,影院里人还不少。就是在那样体力和胃口正好,粗粮细粮都吃的年龄,我依然不是很能接受《大话西游》。
然后,我就开始了自己的漂泊。
几年下来,某一天,在北京租住的房子里,再看《大话西游》(此时观影介质已经由录像带转为VCD和DVD),突然心中一恸,不可自拔。
在平稳舒缓的日子里,也许很难理解那种没有逻辑、不讲结构的“解构”,可在这剧烈变化的动荡岁月,随时都像被抛到另一个时空,转瞬间便可人事皆非。随波逐流、无所适从的无力感,让我与《大话西游》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
像我与我的同龄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的最大目标莫过于身份的改变:城市户口,国家干部身份,事业单位编制,职称,职务……孜孜追求了大半个青春期,然后又开始挣脱这些枷锁。我的一个同学,大学毕业分配到上海(那时想不就业都不可能),几年后决定辞职,却怎么也辞不掉。他按照单位的劳动纪律,努力让自己逐条违犯,试图让公家有理由把自己除名,连续旷工、消极怠工,几乎都要打骂领导,可就是不被开除。等到最后,他终于成功地被开除了,把自己的档案袋从单位人事处拿出来,直接扔进黄浦江。他说,不知道自己的这么多年,都活给了谁。
九十年代初,一位师兄要调到北京,他的太太不愿让一家三口过两地分居的生活,就辞掉公职,举家北上。有人提醒她,你没有北京户口和粮食关系,连米和面都买不出来。她不管这些,花钱在黑市换全国粮票,最困窘的时候就在市场捡剩菜叶。后来全国废除粮票,我马上就想到了他们,为他们一家高兴。几年后在北京,听说他们已经离婚。当年还一直以为粮票会让他们分开,但现实颠覆了我的想象。
我们逐渐用上了电脑,面临的更是一个快速升级、不断刷新、解构重组的世界。就像一个笨拙的写作者,把自己的心事写下来,存进一张七寸软盘,然后发现所有的电脑都已不能读取。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就开始理解《大话西游》了。
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经历感受的剧烈变化,恐怕更超出了我们这代人的想象。碎片式的故事,吉光片羽的语言,来如流水兮去如风,“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的动人一刻就够了,怎敢奢望更多?“不想从前,不谈未来,我为谁等待?不要你懂,不怕人说,让爱随风沉默。”王杰唱的,《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只可活在当下。
在这样一个无厘头的时代,很容易爱上这样一部无厘头的电影。再想起胡亚捷、剧雪演的那部电影,一夕是百年,就像说的《大话西游》,说的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