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程蝶衣坚定执着甚至有些悲愤的内心剖白,却换来师哥的一句“不疯魔不成活”。这两句是电影《霸王别姬》里最经典的台词。
程蝶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段小楼,戏就是戏,分得很清。影片围绕段小楼、程蝶衣两位名伶在清末民初、抗战时期、国民党时期、新中国成立后这四个阶段的遭遇来展开。他们从几岁开始就接受训练,每天背戏词、压腿、吊嗓子、排戏,都是必不可少的功课,而且稍有差池就会遭到师傅的毒打和各式各样严酷的惩罚。
影片中的小癞子就是不堪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而悬梁自尽。正是这些夏日里的汗水、冬日里的泪水浇灌出了台上惊艳无比的角儿。影片里对这段时光的回忆一直停留在北京的冬天,四处都是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可这里面却包含着蝶衣生命中最温暖的回忆。
进入戏班的第一天晚上,由于母亲是窑姐,长得又瘦弱,他受到了小伙伴的奚落,师哥小楼出面帮他,喝退了那些欺负他的人,还把被子扔给他。他拔筋,师哥帮他偷懒,踢走砖块,被师傅发现,最后受罚大雪天在外面顶砖,夜深回到屋里,他帮师哥焐热身子,两人依偎而睡。他不堪师傅的打骂和人格的侮辱,最后逃跑,师哥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放了他。那爷到戏班选角时,也是师哥的帮助下,他才唱对了词。他不知道父亲是谁,而母亲就只是那个在寒冬里为了甩掉他这个累赘,把他的多指剁了的模糊背影,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贫困,他作为人的尊严全都让步,生活对于蝶衣而言就是一个人在苦苦地煎熬。直到这个比他高一个头,希望他能成角儿但又不忍心见他受苦的师哥的出现,他才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孤独无依的。也许是师哥为他受罚时仍然对他嬉皮笑脸的俏皮,也许是师哥帮他洗澡时怕水把他的手毁了时的举动,也许是师哥放他走时眼中那种既不舍又放心的眼神,萌生了蝶衣对小楼至死不渝的爱吧。
在承受了这么多肉体和精神的磨难后,以蝶衣作为代表的戏子们仍然难逃下九流的命运。戏中的张公公衰老、有着变态的性取向,但就因为他曾经陪着慈禧看过戏,身份立刻尊贵起来,小小的蝶衣就在那个华丽、充满垂死挣扎气息的房间里“失身”了。当张公公要“宠幸”蝶衣,师傅向听差询问可否两个孩子一起去,实则是希望公公放过蝶衣,听差对他的师傅说的那句“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时,让人感到这是一个多么可悲的事实,他们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却得不到一个人应该有的尊严,他们只是在大冷天被有钱人、权贵玩完后,扫地出门毫无生命的玩物,对此,他们不能哭,只能笑,甚至应该引以为豪。
小楼和蝶衣唱出来了,他们成了名满京城的角儿,究竟是他们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这个成全后面究竟伴随了多少屈辱?所有人看到的只是霸王别姬的光鲜罢了,没有人会想要听那些陈词滥调的事儿。一曲唱罢,当蝶衣的手触到小楼的身体时,表情竟是那般羞涩,在夕阳下,轮廓被模糊地勾勒出来,正如两人对望时,眼神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只在光影交错中看到两人嘴角那个轻轻的弧度。
为什么袁四爷的一出场就引来小楼那般的不满?四爷只不过提醒小楼步伐的数量,何至于小楼后来的正面顶撞,最后摔门而去?他的这些行为将他内心的想法表露无疑。他是爱蝶衣的,他觉得四爷从本质上来说和张公公是一类人,他们都是想玩弄蝶衣,这在他是不能容忍的。至于后来的逛窑子,娶菊仙,个人觉得完全是出于世俗压力,他明明是知道蝶衣对他的感情,可是却故意在他面前说逛窑子的种种好处,甚至还在蝶衣面前表演着和菊仙的亲昵。他想让蝶衣死心,因为他不敢直面自己心中对蝶衣的感情,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想占有蝶衣,他希望他永远都是那个和他睡一个被窝的纯洁的小豆子,永远都是舞台上那个妩媚可人的虞姬。他是懦弱的,他以一种自私的方式伤害了两个爱他的人。
当小楼和菊仙举行婚礼的那天,蝶衣以当红颜知己的条件从四爷那里换得了他当年承诺师哥要送给他的剑,他把剑扔在他面前,让他好好认认,这哪里是一把剑,这是他们从前那段艰辛岁月的见证,这是蝶衣的一颗赤裸裸的心,可小楼却说出了“是把好剑,可不上台,要剑干什么”这样的话来,蝶衣当时的眼神就像一只被将要被平时宠爱自己的主人吃掉的小狗那般凄然,为了与这个男人的承诺,他又成了别人的玩物,可是这个男人却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蝶衣说出那番要断交的话时声音是颤抖的,走出那扇门进到雨里那个背影是落寞的。
本以为他与小楼的这份情也就彻底断了,可感情如果能用理智衡量它就不是感情了,当听到小楼得罪了日本人被关了起来时,他立马地穿衣,立马地答应出席堂会,其动作的干净利落在这个平时整整衣摆都翘着兰花指的蝶衣是多么的不协调。他是着急,他怕他去晚了,师哥的命就不保了。但当看到菊仙时,他的态度却来了个大转弯,他不紧不慢,脱去了外衣,坐在椅子上擦拭起行头来,直到菊仙对他许下他想听的承诺,他才满意的去了。这多像耍小心眼的女人,为了打败情敌出的招式。他的孩子气在他爱的男人面前表露无遗。
可万万没想到正是这出堂会让蝶衣站到了国民党的法庭的被告席上,罪名是汉奸。小楼的刚烈,是中国人的血性,蝶衣的柔情,是中国人的韧性,不给日本人唱上一曲,小楼的性命能保得住吗?当正面战场全部失利后,难道我们就凭着一时意气,执意和日本人正面对抗到底吗?我们还不是靠着我们的地道战、地雷战、游击战,这些迂回战术、敌后战场将我们的实力壮大,一步步将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国土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认同蝶衣呢?小楼的那巴掌,不仅打在蝶衣的脸上,更打在他的心里。明明是说好要一起唱一辈子戏的师哥,明明是从前那个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师哥,明明是他顶了所有危险和罪名救出来的师哥,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如此冰冷、绝情的一巴掌呢?他不明白,他始终不明白。
在法庭上,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可蝶衣就是不按交代的说,为什么?难道他愿意那些脏水往自己身上泼?难道他愿意死吗?可是如果无罪释放,他就要遵守与菊仙的约定,不再见师哥,这多么像当年菊仙求自己去救小楼时自己耍的手段,不同的是,这次的赌注是自己,而不是师哥了,所以他很坦然地放弃了自己的筹码。如果不能和师哥唱一辈子霸王别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蝶衣就是这样一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虞姬。
后来的事情的发展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小楼在文革中,为了苟活,出卖了菊仙,出卖了蝶衣,出卖了灵魂。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拍砖头的大师兄了,生活已然将他的棱角磨平,他只是一个被灯光射得四处乱窜、佝偻着身体的猥琐小人时,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就像板砖拍在他光滑的脑门上,磕的人心里全是血。当段小楼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敢在花满楼为菊仙挺身而出的段小楼时,菊仙选择穿上当年的嫁衣,寻着小楼的步子去了。纵然撕心裂肺,可是如今的小楼喊出,还有多少真感情呢?
二十二年后的霸王别姬,十一年后的重逢,面对曾经因为一个妓女不再唱戏的小楼,面对因为自己给日本鬼子唱了堂会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的这个男人,面对在文革中为求自保而揭发自己的师哥,蝶衣笑了,笑容的背后是宽容,甚至有点嗔怪,师哥,为什么你不好好爱惜自己呢?在两人的对望中,有宽恕,有忏悔,但却没有爱了。“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蝶衣又错了,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他只能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他对这个不该爱的人投入了他一生的感情,是错,是不值得,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了蝶衣颤抖的手上,戒指、手势、戏服,身边的人,都和发生爱情的那个夕阳下那么的相似,可是当爱已被毁得面目全非时,霸王已去,徒有其表的虞姬还有什么意义呢?轻袖飞舞,在那一瞬间他既是程蝶衣又是虞姬,用霸王的剑在颈上轻轻一吻,就像年少时那个初遇师哥的冬天一样,逝去了。